維族老鄉(xiāng)心目中的“大醫(yī)生”
——“全國優(yōu)秀鄉(xiāng)村醫(yī)生”姜萬富支邊43年的無悔人生
【核心閱讀】
17歲那年,上海知青姜萬富到新疆支邊。43年來,在葉城二牧場,這個平均海拔3000多米的高原牧場,他用全部的愛心和精湛的醫(yī)術,歷盡艱險,呵護著當?shù)馗髯迦罕姷纳】?。在為病人診斷后回家的路上,他差點滑下懸崖;在簡陋的手術室里,他成功實施了2000多例外科手術……就像維吾爾族老鄉(xiāng)稱呼的那樣,他是個真正的“大醫(yī)生”。
?。叮皻q的鄉(xiāng)村醫(yī)生姜萬富說,萬萬沒想到,退休之前的兩年,他成了家喻戶曉的先進人物。
“我算得了什么?不過是多呆了幾年。當年到新疆支邊的,光我們上海知青就有10萬人,又有幾個人的名字能被記???”
“上海知青無悔支邊43年,常年巡診在高山牧場,歷盡艱險、救人無數(shù),深受當?shù)馗髯迦罕姁鄞鳌?SPAN lang=EN-US>”人們對姜萬富的這一評述,不僅是對他個人,也是對千萬支邊青年,對一個時代熱血青年的理想、歡笑和眼淚,表達敬重之意。
支邊路,天涯路
姜萬富在日記中寫道:“1966年7月17日,是我終生難忘的一天,我從一個待業(yè)青年變成10萬上海知青大軍中的一員,決定了我在新疆奮斗一生的命運。”
這一天姜家每個人都哭了。6個孩子中最小的兒子,17歲,從來沒有離開過上海的姜萬富,要去支邊。
姜萬富說,當時,自己與三姐一起初中畢業(yè)、在家待業(yè),一家人都靠父親每月41.3元的工資生活。按照當時的政策,姐弟倆必須有一個人支邊,另一個才能被工廠招工。三姐體弱多病,自己是男孩,因此,經(jīng)過街道干部動員,他決定報名支邊。
新疆有多遠?姜萬富只知道很遠很遠。還有他無法想到的,多年以后,這個遙遠的距離,讓他不能在父母臨終時守在床頭。
載著1900多名知青的火車緩緩駛出上海北站。歡送的鑼鼓、高音喇叭播放的進行曲,以及親人的哭聲與祝福,被拋諸腦后。
列車隆隆,車廂里變得沉悶起來,有人趴在茶幾上哭,有人在發(fā)呆。
姜萬富回憶道:“好在都是十幾歲的年輕人,火車還沒到蘇州,大家就恢復快樂、互相攀談。車廂里放起歡快的《邊疆處處賽江南》……”
年輕的心胸被崇高感激蕩著,向西、向西!然而,西部的荒涼,讓沒出過遠門的年輕人始料未及。
真遠啊,火車馬不停蹄開了3天4夜,才到新疆吐魯番的大河沿火車站。這是什么地方?。康?,這個地方,離姜萬富將來工作的牧場,尚有1500多公里。
第二天,天剛蒙蒙亮,姜萬富們又被換上敞篷卡車,一路塵埃滾滾,顛簸著翻越天山??ㄜ囎吡耍诽欤炮s到目的地新疆生產(chǎn)建設兵團農(nóng)三師葉城二牧場場部——一個零星蓋著土房子的居民點。
然而,知青工作生活的地方還不在這里,卡車從牧場場部沿著河壩又往昆侖山里開,十幾公里的石頭路。
“車停下來,我們一看傻眼了,都不想下車。”姜萬富說,這是一片連房子都沒有的戈壁灘,只有兩個大地洞,滿身灰土的人們從那里進進出出。后來才知道,這種住人的地洞叫“地窩子”。實際上,眼前的這兩個地窩子,還是為了迎接支邊青年新挖的。
迎接知青的許連長,操著濃重的東北口音吼道:“我們是剛剛建起的連隊,沒有地、沒有房。但是我相信,通過我們的雙手,將來肯定能住上磚房,能通上公路、喝上自來水,有電燈電話……”
剛到的半個月,知青們幾乎沒有笑容。受不了苦,想家。想家的時候,姜萬富就吹上一曲,悠悠揚揚,傳得很遠。
昆侖山,敢比天
“七月昆侖多奇象,風雪霧寒確無常。江南早過春光月,何人知此雪茫茫。”姜萬富在日記中寫道。昆侖山,是考量男兒夢想的地方。
眼前的姜萬富,頭發(fā)花白,臉龐清癯。雖年屆花甲,但多年在少數(shù)民族地區(qū)的行醫(yī)經(jīng)歷,讓他的表達通俗易懂、邏輯嚴密。說話時面帶微笑,不斷用手勢表達著他的細微體驗。
說起從前,他喜歡以“我們知青”開頭。在次數(shù)有限的回滬探親時,姜萬富總要找到當年一起到新疆的伙伴徹夜長談。“新疆是永遠的話題”。
支邊之前,知青們都作了吃苦準備,但是,他們一上來面臨的就是“出乎意料的苦”——開荒。
每天勞動11個半小時,每15天休息一天,挖土、挑土。
當時的勞動定額很高,“偷奸?;?、女人都不好完成”。晚上,連隊領導要在大地窩子里點名總結,沒有完成任務的,當場就會被指出,許多人因此哭鼻子。干活前三名和后三名的人,名字都被寫在黑板上,掛出來。所有人都以干活積極為榮。
說起往事,姜萬富很得意:“我自己出錢,到20公里外的鎮(zhèn)上買了一把又薄又大的坎土曼(一種鋤頭)和一把大鐮刀,它們讓我耍足了威風。”
姜萬富打破了牧場日挖土方56立方米的紀錄,達76立方米;打破了日割苜蓿3.2畝的紀錄,達3.6畝,月完成定額達到了平均水平的2.8倍。也是在這時候,他的左手無名指在勞動中被同伴的坎土曼碰到,骨折了。
“我就是要證明給大家看:上海青年不光能說,而且能干,我們是最棒的。”
然而,隨著對新疆生產(chǎn)建設兵團和兵團人逐步加深了解,驕傲的上海知青姜萬富,逐漸沉靜下來。
“這里有參加過抗戰(zhàn)和解放戰(zhàn)爭的功臣,也有比我們早幾年來的知青,他們保衛(wèi)邊疆、建設邊疆多年,現(xiàn)在和我們一樣奮力苦干。我,一個上海待業(yè)青年,有哪一點比他們強呢?我為祖國奉獻了什么?”
姜萬富說,身處老一輩兵團人之中,總有一種東西深深打動你,讓你覺得所有的勞苦都是值得的。但是,葉城二牧場,這個平均海拔3000多米的高原牧場,對姜萬富的磨煉,除了勞苦,還有艱險。
姜萬富說,當年年輕身體好,喜歡在山上直上直下。他為一名高燒病人診斷后回家,下山下到一半,腳下一滑摔倒了,順著布滿積雪的山坡越來越快地向下滑。眼看快到崖邊,前面正好有一塊二三百公斤的大石頭。霎時,他一腳蹬上石頭,人停住了,石頭滾下了30多米深的懸崖……
“父親”醫(yī)生,撕裂的情
支邊43年,姜萬富的心,常常被兩種感情撕扯著:一頭是上海、親人,另一頭是昆侖山、病人。
常人很難理解姜萬富,上世紀80年代刮起“知青回城風”的時候,他為什么選擇留下?事實上,同為支邊青年的前妻以離婚相脅,也沒能讓他離開。
留下來的姜萬富,對回城知青很理解,對前妻亦無怨言。“說不想回上海是假話,說上海不好是違心的。上海的繁華,上海的氣候和生活方式,都比這里不知好到哪里去了。但是,決定下半輩子走什么樣的路,我是冷靜思考了的。”
姜萬富說:“那時候回城,工作沒有著落,而我拖家?guī)Э?,吃什么、喝什么?雖然姐姐、姐夫歡迎我們回去,可以管吃喝,說等我能掙錢了再分家。但我作為一個男人,哪能全家寄人籬下呢?再說,我兩個哥哥去世早,母親年紀大,生活由3個姐姐照顧,我還要回去增加他們的困難,我是個男人嗎?”
姜萬富說,他的醫(yī)療技術,若是放在上海,根本不值一提,大醫(yī)院里有本事的醫(yī)生多了去了。但在葉城二牧場,就像維吾爾族老鄉(xiāng)稱呼的那樣,他是個真正的“大醫(yī)生”。
“這里離城里遠,就是牧場場部也離葉城縣城有60公里。病人到城里看病不方便,牧業(yè)點的病人要得了急癥,等到花一兩天送到縣城,命早沒了。有我這樣的醫(yī)生在,及時把病人處理一下,就爭取到了救命的時間,就能保命。”
“我是兵團在這里培養(yǎng)出來的醫(yī)生,別的醫(yī)生不愿意來,你說我能走嗎?”
說起和鄉(xiāng)親們的感情,姜萬富提高聲調、打著手勢:“我去幫人看病,走的時候,老鄉(xiāng)們找不到好東西送我,杏園里的杏子還是青的,他們都要摘兩把讓我?guī)Щ厝ァ?/FONT>”
人生道路關鍵處往往只有幾步,選擇留在葉城二牧場,姜萬富雖然自認無悔,但內心卻時時疼痛難忍:“我下對不起妻兒,上對不起父母。”
姜萬富再婚后生下一個女兒。這個女兒,在10歲的時候,被姜萬富送回老家。姜萬富的岳母專門從新疆趕到上海,照顧這個孩子,同時照顧姜萬富臥病的母親。
女兒24歲了。夫婦倆14年間只見過女兒7次。
姜萬富說,真是不得已。他是醫(yī)生,妻子趙軍花是護士,診所忙的時候,兩個人都無法照顧孩子。
遙遠的距離,也終于擋住了姜萬富和父母最后見面的機會。父親去世,他沒能回去。母親活到94歲時,也未能等到小兒子回上海工作,相反,姜萬富收到一封信,里面放著一片黑紗……
然而,在葉城二牧場,醫(yī)生姜萬富卻是稱職的“父親”、忠實的“兒子”。
?。矗硽q的吐孫姑·阿吾提在8歲時誤食毒藥,被姜萬富從死神手里搶了回來。從小沒了父親的吐孫姑·阿吾提說起姜萬富,總說“像父親一樣”;72歲的買提努爾患有肺心病、哮喘,他說自己一發(fā)病,不分白天黑夜都要找姜醫(yī)生,從未被推辭。他把姜萬富的手機號碼大大地寫在紙上,放在家里的電話機旁,以備自己發(fā)病時,家人能找到姜萬富。
要是有個病人感冒引起上呼吸道感染、扁桃腺發(fā)炎,而身上卻只有5塊錢,怎么辦?姜萬富就會這樣給他開藥:1000片大包裝的四環(huán)素開30片(合計1.5元),復方新諾明消炎藥開20片(合計2元),再配上點速效傷風膠囊。“包括掛號費在內,5塊錢夠了,也能治好病。”
“感動新疆生產(chǎn)建設兵團人物”評選資料這樣描述姜萬富:簡陋的手術室里,姜萬富成功實施了2000多例外科手術,無一出現(xiàn)術后感染及手術意外……
無法告別
今年8月,姜萬富要退休了,他說,受不了那種很多人送別的場面,要悄悄離開,誰都不告訴。
要走了,姜萬富不放心他們的診所。條件太艱苦了。多年來,他帶過的醫(yī)護人員,先后走了十幾個。
姜萬富舍不得走。
最近這段日子,他有空就到處轉著看,想把這里的一切都放進腦子里。“不知道這一去上海,啥時能回來。”
一天下午,姜萬富帶著記者到了牧場二連的一處墓地,說:“我雖然在這里干了43年,但是還可以回家,可是,不少為牧場奮斗多年的同志長眠在這片土地上,他們才是真正值得敬仰的人。”
?。匙鶋災够牟輩采f富拿著一把鐵鍬,默默地一鍬接一鍬地把傾頹的黃土鏟回墳頭。
姜萬富很懊惱自己不記得這3位戰(zhàn)友的名字了,只知道牧場為他們下葬的時候,特地選定這個山埡口,讓他們面朝東方——朝著家鄉(xiāng)的方向看著。(據(jù)新華社烏魯木齊7月7日電 記者劉宏鵬 李 玲)